「开源之史」系列之十五/四:君子协定 —— 联盟以对抗万恶的专利

古人教我们不要走极端,凡事有个平衡之道,专利的作用是保护创新,但是过度保护就是阻碍,在 ICT 领域专利之争从电报/电话时代就开始了,这并非一片净土,而是你死我活的法律之争,开源共同体如果学不会,又可能出现悲剧,面临巨额罚款,甚至牢狱之灾,都是有可能的。但是,也没有必要因噎废食,拒绝它或恐惧它,社会问题就通过社会创新来解决它。

Fri Jun 24, 2022 | 4900 Words | 大约需要阅读 10 分钟 | 作者: 「开源之道」·适兕 |

刺激响应式 —— 自由/开源软件阵营面对专利制度的无奈之举

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教授提出了针对中国近代的“冲击-回应”模型[1],这个理论认为传统中国的社会和制度都非常稳定,缺乏向现代转型的内在动力,是个停滞的帝国,西方的入侵,刺激了中国的回应,中国为了保存自己的种族,开始变革,向现代转型。笔者经常也会对此进行思考,为什么不能去做到未雨绸缪了呢?总是慌张地不断应对。即使在开源这个很小的领域里,现代中国也仍然是只有应付的份,这也是《开源之史》回溯的缘由之一,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呢?

其实,前面的十几篇关于开源许可、商标等演化的历史,聪明的读者想必也已看出来,其实知识财产法的形成就是如此的“冲击-回应”模式。笔者对于费正清教授的说法也有了新的思路。和中国或东亚无关,是新的知识和视角以及处理利益的方式在发生着变化。

如果说在版权方面,Richard Stallman 以天才般的 Hacking 之道巧妙的保证了自由软件的开发和持续,创造性的发明了 Copyleft 和 GPL,但是在专利方面,却显得毫无办法,除了发表反对的观点之外,就是警告大家要警惕软件专利对于 —— 软件的伤害[2],并为开发者提供了三个建议:

  1. 避免专利
  2. 专利授权
  3. 在法庭上推翻专利

也就是说,面对古老的专利制度,连伟大的哲学家 Richard Stallman 都显得无奈,只能被迫应对 —— 当出现问题的时候,比如被诉讼了,然后再想办法应对。

关于软件申请专利的是否被批准,科学家高德纳就是非常反对这一举动,作为计算机算法的泰斗,是坚决反对将算法申请为专利的[3]。但是呼吁也好,反对也罢,没有改变立法,就是无力的。

凡事总有解决之道

古语有云:“车到山前必有路”, 面对传统知识财产法的专利制度,全新数字领域的信息产业就需要另辟蹊径,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,只能装作“敌不动,我不动“的姿态了。 因为如此巨大的市场,该来的总会来的。

RedHat 最初提出的 patent commons

计算机图片显示格式有一个规范叫做 GIF,该格式在压缩算法上使用了一种叫做 LZW 的算法,拥有LZW 压缩算法专利的是一家叫做Unisys的公司,2001年初,该公司更改了最初的想法,希望采用GIF的开发者能够付给Unisys公司专利费用。[4] 而且以高达 5,000 美元的价格才能获得许可(最多可覆盖 2 台服务器)。这可吓坏了一干刚刚兴起的web开发者,他们放弃了GIF格式,而选用了更为自由的 PNG 格式。

尽管 LZW 的专利很快就过期了,但是这给了开源圈内一个警示,其中就包括敏锐的 RedHat 公司,作为开源共同体关系运营的 Greg DeKoenigsberg 提出了 patent commons 的想法[5],倡议采用开源的商业公司,共同维护,并做到:

  • 承诺应明确表示:作出承诺的一方不会提起诉讼;
  • 该承诺应仅适用于为开源项目贡献代码的开发人员;
  • 承诺应定义其覆盖范围;
  • 该承诺明确定义了什么是可接受的开源项目;
  • 承诺包含在反诉讼情况下撤销承诺的语言

而且这个patent commons 不止 RedHat一家,起步就有巨头IBM 500个专利的支持。

尝试:OSDL 发起 patent- commons 项目

patent commons 显然不是一家商业公司可以推进的,于是,IBM和RedHat 将目光转向了新成立的OSDL(详见「开源之史」系列之九/九),并高调联合其它公司,成立了 patent commons项目(https://patentcommons.org/)[6],这是当年的大事件,获得了软件自由法律中心(SFLC)的主席Eben Moglen的大力支持:

“OSDL 是patent commons项目等重要法律倡议的理想管理者,无论你对软件专利持什么立场,我都反对,我呼吁开发人员为 OSDL patent commons项目做出贡献,因为人数众多,当个人贡献聚集在一起时,它会创建一个保护性的避风港,让开发人员可以无所畏惧地进行创新。”

时任OSDL CEO Stuart Cohen 介绍,成立之初就拥有3000个专利,并阐明了patents commons 项目的主要目的:

  • 汇总公司作出的专利承诺的 library 和数据库。该 Library 还将汇总其他法律解决方案,例如开源软件供应商提供的赔偿计划。
  • 一个为了开源共同体的利益而持有的软件专利许可和软件专利(已发布和待定)的集合。

世纪之战 —— SCO 诉 IBM

从1998年,IBM 就开始拥抱开源,在2000年10亿美金投入,更是加大了力度,投入较多的人力和物力来拥抱开源,[7] 树大招风的IBM,本来就拥有 AIX 产品,在2003年被告上了法庭。 而提起诉讼的是一家叫做 SCO 集团的公司,随着AT&T的分拆,Bell 实验室的衰落,Unix 的版权归属,历经多次易手,辗转到了SCO 手中。[8] SCO 原本还是一家做Linux 发行版的公司,就这么走上了敌对整个GNU/Linux乃至整个开源的道路,有很多人猜疑SCO背后是微软,尽管到现在仍然没有被证实,但是SCO确实是得到过微软的资助,而微软在被曝光了“万圣节文档”之后,对于linux采用的战略就是FUD。[9]

SCO 狮子大开口,10亿美金的索赔,这还不够,还给Linux的用户去了信[10],还和Novell、RedHat 等打起了官司,自己的业务也不搞了,这个官司一下子让开源共同体的人们警觉了起来,他们是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,来辩护和捍卫自己的权益,Linus Torvalds、Bruce Perens、 Richard Stallman 等都在 groklaw 上阐明了自己的观点。[11]

像所有的专利官司一样,2003年只是一个起点,然后是漫长的取证和庭审过程,18年之后的2021年,以和解告终。[12]

OIN 之成立

SOC诉Linux相关厂商的事件,触动了很多开源共同体成员们的神经,也呈现出了软件专利的荒唐的一面,为此而成立了一个专门讨论该案件进展的geek网站:groklaw,如此下去显然不是办法,势必会影响到Linux在消费者心目中的地位,不能让 FUD 的策略得逞。除了OSDL 成立的专利共享项目之外,IBM、Novell、 Red Hat、 和 Sony 联合成立了一家公司[13]:Open Invention Network,简称OIN,并雇佣了颇为传奇的Keith Bergelt[14]来掌舵,OIN 的目的非常的明确[15]:

  • 围绕 Linux 和 Linux 相关应用程序提供网络或公共资源;
  • 确保由此产生的、大的、无专利的“安全区域”仍然是大的、安全的、无专利的。

相比于OSDL仅仅是一个承诺的专利池而言,OIN则更进了一步,加入OIN 需要承诺:“不要针对 Linux 操作系统或某些与 Linux 相关的应用程序主张其专利。”作为回报,参与者可以使用 OIN 拥有的专利。OIN很快就获得了大型开源项目的支持:Apache, Eclipse, Evolution, Fedora Directory Server, Firefox, GIMP, GNOME, KDE, Mono, Mozilla, MySQL, Nautilus, OpenLDAP, OpenOffice.org, Perl, PostgreSQL, Python, Samba, SELinux, Sendmail, 以及 Thunderbird等[16]

当然OIN 还以持之以恒的谈判著称。经过数年的耕耘,伴随着开源的崛起,OIN 也赢得了更多厂商的信任:2013年Google加入,2018年微软加入。自从开源的专利有了OIN 保护伞,才放心大胆的进行创新,不断前进。

OIN 的出现和发展,一方面是开源的技术势力的不断发展和展现,另一方面也是卓越的社会创新,大家对于专利的保护作用不可否定,但是对于专利的反面作用也心知肚明,通过这样的君子协定来实现暂时的平衡,只用开源共同体能够促进技术的发展,OIN的现实意义就非常之大,反正过了20年,专利总是要过期的。不求永恒,但求当下。

摆脱不了的专利流氓

著名内存存储开源项目 redis ,被专利厂商控告侵权,[17] 因为加速内存技术专利 #6,513,062被知名专利流氓:”知识产权投资集团“ 所拥有,但是Redis并没有钱让他们索赔,于是转而控告使用Redis的6家厂商:Hulu, Citrix Systems, Barracuda Networks, Kemp Technologies 和 F5, 最后这个官司不了了之。但这只是众多软件专利案件中的九牛一毛,开源概莫能外。

只要软件的专利存在一天,那么专利 trolls 就会存在,据 Unified Patents 称,80%的来自专利 Trolls,而且还有专门的名称: Patent trolls,又称 Patent Assertion Entities (PAE)。特别是针对开源程序的 trolls 诉讼在 2021 年达到了 721 起的历史新高。这比 2020 年增加了近 22%。[18]

随着开源软件的崛起,这些Trolls就会找上门来,开源共同体仍然不能松懈,2022年,Linux基金会、OIN、微软,联合Unified Patents这家国际组织,成立了开源软件专区(oss zone)[18],继续降低来自这些Trolls的威胁的可能性。

另外一种可能:特斯拉之开放专利的意义与启示

随着人工智能、制造工艺等技术的发展,汽车领域也正在完全接受全新的理念,软件化是重要的因素,甚至有人形容 Tesla 为代表的新一代电动汽车为:“装有四个轮子的超级计算机。”[19] 这部分的专利也面临着新的变化。

2014年6月12日,创新电动汽车公司Tesla CEO Elon Musk 发文:旗下专利向全世界开放[20],而且在文中称,这是受到开源运动精神的召唤。这是一份让人热血的文章,而且充满了自信与让人奋进的色彩。

We believe that applying the open source philosophy to our patents will strengthen rather than diminish Tesla’s position in this regard.

笔者是认同这一点的,在数字的世界里,我们需要重塑对于知识财产的观念,在竞争中合作,打造有益于人们的产品,而不是通过树立高墙来停滞不前。截止笔者撰写本文,tesla 电动车开放专利已经过去了8年,在技术领先方面,目前尚无能够超越,而是更多的受益者,重塑了汽车市场,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。

但是,我们也会相信软件的相关专利不会消失,每家公司仍然会去专利局申请,并会花费巨资来维护它,但是,和同行一起约定共享池的方式确实是一种共同进步的上佳选择,毕竟未来迎接挑战的不是竞争对手,而是前所未有的各种挑战,开放才是创新的最佳出路。

参考资料

  1. 《冲击与回应: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》,费正清 / 邓嗣禹 编著,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,2019-6
  2. 软件专利——软件开发的障碍, https://www.gnu.org/philosophy/software-patents.zh-cn.html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3. 《开源之迷》,适兕,人民邮电出版社,2022-02
  4. The Unisys LZW Patent and GIF files ,https://www.cl.cam.ac.uk/~jw35/docs/gif_patent.html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  5. Building the patent commons,https://web.archive.org/web/20120927021800/http://www.redhat.com/magazine/004feb05/features/patents/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  6. OSDL Announces Patent Commons Project,http://www.groklaw.net/article.php?story=20050809221240129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  7. IBM launches biggest Linux lineup ever, https://web.archive.org/web/19991110114228/http://www.ibm.com/news/1999/03/02.phtml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19
  8. Who really owns Unix? https://www.zdnet.com/article/who-really-owns-unix/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  9. SCO v. IBM and related bad publicity ,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History_of_free_and_open-source_software#SCO_v._IBM_and_related_bad_publicity_(2003%E2%80%93present)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0. SCO-Linux 纠纷 ,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SCO%E2%80%93Linux_disputes#SCO_v._IBM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1. SCO Falls Downstairs, Hitting its Head on Every Step,http://www.groklaw.net/article.php?story=6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2. https://www.zdnet.com/article/after-almost-20-years-the-sco-vs-ibm-lawsuit-may-finally-be-ending/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5-17
  13. OIN 官宣, http://xml.coverpages.org/OIN-Announce.html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4. 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Keith_Bergelt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5. Open Invention Network (OIN), software patents, and FLOSS, https://dwheeler.com/blog/2006/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6. The Open Invention Network ,https://web.archive.org/web/20070501210153/http://www.linux-mag.com/id/2497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7. Accelerated Memory Tech patent challenged as likely invalid , https://www.unifiedpatents.com/insights/2019/12/4/accelerated-memory-tech-patent-challenged-as-likely-invalid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8. Open Source Zone grinds away at patent trolls, https://www.zdnet.com/article/open-source-zone-grinds-away-at-patent-trolls/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5
  19. 汽车=四个轮子+超级计算机? https://twgreatdaily.com/zh-hans/ydRIG3gBDlXMa8eqXq_Y.html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  20. All Our Patent Are Belong To You , https://www.tesla.com/blog/all-our-patent-are-belong-you ,最后访问时间:2022-06-24

关于作者

「发现开源三部曲」(《开源之迷》已出,《开源之道》《开源之思》撰写中。)作者,「开源之道:致力于开源相关思想、知识和价值的探究、推动」主创,Linux基金会亚太区开源布道者(2022年度团队主席),云计算产业联盟(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起)个人开源专家,Apache 本地共同体北京成员,CCF 开源技术丛书编委会委员 。